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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緒莉的布包經過了兩個世紀終於出現在世人面前 |
Ashley’s Sack
我的曾祖母蘿絲是艾緒莉之母
艾緒莉九歲那年在南卡羅來納州被賣掉時
蘿絲將這個布包交給她
內有一件破衣服、三把胡桃、一縷蘿絲的頭髮
她告訴她
裡面裝著我永遠的愛
兩人從此再也不曾相見
艾緒莉是我的外婆
Ruth Middleton, 1921
這個布袋很可能是在1850年代中期,由南卡羅來納州棉花工廠中的黑奴或貧窮白人勞工(甚至可能是童工)所製造的。
在賓州與田納西州(也許還有其他地方),不知名的陌生人將布包由箱子裡拿出來,放到車上,運到跳蚤市場的攤位。
基金會的董事會成員收到了布包,承諾妥善管理此物。
艾緒莉(Ashley)和「布包」(sack)兩詞並連之處有某種深意,某種音節在呼吸中彼此摩擦時會產生的聲音或感受,一如餘儘之袋(sack of ashes)、犧牲(sacrifice)、火圈(circle of fire)、葬禮火堆(funeral pyre)。
《她所承載的一切》
讀這本書最大的收穫是學會怎麼「看」,從文字看到沒文字,從物品看到當時社會文化,從一個母親看到女人、奴隸與無法言說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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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多書封中我最喜歡的一個 |
在1850年代的黑奴女性手邊能有什麼可取之物?奴隸被視為資產,無法「擁有」什麼,衣服、胡桃不過是手邊可得之物,出現理由可能是正好當時就在手邊或私攢下來的珍藏,在女兒被賣掉即將分離的急迫情況下,母親能給的除了一件破衣服和胡桃這兩個有實際用途的物品外,還加上了一撮自己的頭髮。
書中有許多敍述都是作者自己揣測出來的。沒辦法,歷史中的能見度一向與權力有關,奴隸的歷史,很諷刺的,得仰賴奴隸主留下的資料。
每一份清單都是一則小說
以下是一份 1853 年羅伯.馬丁的遺產清單:
- 酒類:七千七
- ⋯⋯
- 瓷器與玻璃製品:兩百
- 兩輛馬車和鞍具:四百
- 一匹馬:一百五
- 一頭牛:一百
- 奴隸西塞羅:一千
- 奴隸索菲雅:四百
- 奴隸詹姆斯:一百
- 奴隸傑克:一百
- 蘿絲:七百
- 大衛:八百
- 老女人:一百
- 銀盤:兩千五⋯
奴隸參雜在一份財產清單中,和瓷器、馬車一樣被視為物品。從價格推測,價值一百的奴隸除了沒有名字的老女人外,還有詹姆斯和傑克,這兩個人可能是尚未有充足勞動力的小孩,他們的價值相當於一頭牛。
楚門·卡波提說帳單有可能是最令人心碎的小說。頗有道理,如果你有足夠的生活經驗和想像力,一份購物清單提供的線索,可以推測出清單主人目前的生活狀態,就像福爾摩斯初遇華生一口氣說出的個人小傳。
沿著偏見的紋理 (bias grain)
「沿著偏見的紋理 (bias grain)」閱讀奴隸制記錄者寫下的紀錄,探究「奴隸」當時的生活:出生紀錄、食物配給、醫療帳單、買賣帳單、死亡數據,像是拉伸布面一樣拉伸檔案資料,看見那些在歷史紀錄中身影極為淡薄的過往之人。
使用檔案資料也與之拮抗
有留下的記錄固然可讀,但「沒有」或「省略不記」的是否值得思考。為什麼沒有留下記錄?隱而不記的原因是?而即便是文字記錄,是否如實呈現真實情況?
物質的痕跡
當書面紀錄空白,還可以像環境史學家那樣尋找物質痕跡。
環境研究學者本身也是原住民後裔的勞雷•薩伏伊,想了解她為奴先人的身影如何消失無名墳墓之中,拒絕研究無聊名單及書面記錄,改追尋銘刻在土地上的「痕跡」。
為重建先人經歷,她來到他們生活過的地方,運用個人和家族記憶詮釋建築環境,莊園建築和奴隸小屋,和自然環境,河道和岩石。
痕跡(traces)有時也被稱為回音(echoes),往往是未被看見、未被挖掘的水源,細心探求可以找到更深的訊息。
文化隱喻
艾緒莉布包及其中的物品,讓人思索在它被使用的時代裡,美國黑人、美國原住民和歐洲人的生命交織的文化世界是何模樣,南方和北方經驗交織的文化世界又是何模樣。用有活力的方式想像當代文化。
把這個布包當成一個隱喻。想像準備這個布包的過程,收集、組合、選定物品,然後再把這些東西打散混合在一起。新的組合和想法從這個過程中出現,原本鬆散的各個部分都蘊含著各自的生命力,再彼此連結起來。哲學家珍•班奈特(JaneBemnett)說,我們可以把這些部分視為集合體,這些零碎部分組合後產生另一種新的特殊作用。
歷史不是不可變更
雖然過去本身不會改變,但對於過去的解釋從來都不是、也不可能是不可變更的。
隨著新資料的發現和提出新的問題,就像考古,隨著對過去的挖掘加深加廣,歷史可以修補重建,繁盛開展。
艾緒莉小袋盛裝之物,並不是不可變更的最終結論。
重述
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就是在改變自己的生命。講述,可以改變自己與過往的關係。
可能是年輕的茹思聽到外婆艾緒莉講述奴隸時代時憑直覺知道的事。透過描述過往的痛苦,講述者開始釋懷,同時也不否認這些事件的存在和其所留下的傷痕。
而且講述並不是單向過程。
心理學研究指出,講述時講述者和聽眾身上都會出現變化,聽眾與講述者產生共鳴,透過感覺的鏡子去肯定他們的經驗。講述者藉由這個過程,在另一個人的陪伴下面對過去的困難,與創傷離得更遠,試著取得一個能使情緒緩解的詮釋,甚至聽眾也能從講述者的經驗中學習,預先認識人生中潛在的挑戰。
而且,人講述事件的方式會隨著時間過去發生變化。
在中間階段(第一次講述故事之後,多次反覆講述故事之前),故事敘述會比一開始更長,因為講述者在努力解釋和整合經驗(或想起更多細節?)。最後,當距離越來越遠、越來越接近釋懷時,故事則變得緊湊簡短,描述更少(略去無關緊要?不想記住?特意忽略?),也更能對這事件做出評價。此時事件已與講述者距離愈來愈遠,講述者現在對事件的看法也變得更客觀、更與個人無關了。
主體性
讀書會最後,主持人邊譜老闆提出一件他從布包看到的東西:做為一個人的主體性。
布包主人準備這個布包的動機,擔憂女兒即將及可能面臨處境的同理能力,思考自身能給予、能取得什麼放入布包之中的權衡,胡桃填飽肚子、破衣勉強蔽身,一撮頭髮能做什麼?
書中提到,頭髮既是死的又是活的,是身體的一部分又不是身體的一部分,頭髮自人體中延伸出來,甚至不會腐朽,具有使時間停滯的奇異特質,隱含著贈與者的生命。
一撮頭髮不能做什麼,但髮絲包含的意味遠比胡桃及破衣更豐富綿長,這三項物品同時展現出人能有的理性與感性。
對於布包雖然都只是我們憑想像的猜測,但這布包的存在已經清楚證明布包主人身而為「人」的主體性,絕對不是如主人財產清單上所記錄的,僅與一輛馬車同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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